作者:蔡朝阳 来源于:中国珍珠文化网
2008年我写过一个对人教社语文课文《玩具柜台前的孩子》的分析。当时对这些课文真是忧心忡忡。
去年的时候,菜虫果然学到了这篇课文。但是令人惊奇的是,孩子们居然用自己的方式,消解了这个课文的道德说教意味,这真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。
我写了一个叫《当道德说教遭遇无厘头》的文章,来记录这件事。附在这一则微信推文的后面。这件事让我明白,孩子们有一个按照他们自身逻辑运作的世界,成年人有时候的担忧,也可能是过虑。
《玩具柜台前的孩子》:
“六一”儿童节快到了,商场里的玩具柜台前挤满了人,都是父母带着孩子来买玩具的。柜台前有个小男孩,只要看到谁买小汽车,他就马上跟过去,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上跑动的小汽车,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。他是多么喜欢小汽车啊!
售货员阿姨问他:“谁带你来的?”
“妈妈。”
阿姨看看他身边并没有大人,又问:“你妈妈在哪儿?”
“在那儿!”孩子用手指向药品柜台。
“妈妈在买药,让你在这儿等她,是吗?”
男孩点点头,又专心地看起小汽车来。
过了一会儿,男孩的妈妈来了,说:“小兵,咱们回家吧!”
阿姨忍不住对他妈妈说:“孩子在这儿站半天了,您就给他买辆小汽车吧!”
“不,我只看看,不要妈妈买。”男孩抢着说。
孩子的妈妈叹了叹气,说:“他爸爸常年病着,家里生活不富裕。孩子心疼我,什么也不让我给他买……”
听着听着,售货员阿姨的眼圈红了,说:“多懂事的孩子呀!这样吧,我买辆小汽车送给他,送给他做节日礼物。”
“不,谢谢,我不要。”男孩拉着妈妈的手,走出了商场。
回到家里,售货员阿姨对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件事。女儿听了,连忙从玩具里找出一辆漂亮的小汽车,请妈妈带给那个男孩。
售货员阿姨天天盼着再见到那个男孩,好把小汽车送给他。
人教版二年级下册的《玩具柜台前的孩子》,是一篇非常值得探讨的、具有标本意义的课文,可以从多重角度进行分析。比如文章所塑造的人物,其“高尚”品质,带有中国式的“克己复礼”的色彩,可以用孙隆基“少年的老年化”一词来概括;比如,课文呈现出来的一种成年人的自以为是,一种对孩童的观念的强加,实际上是对儿童主体地位的无视;再则,即便仅从文学表达的角度看,这也是一篇失败的文章,因为,即使课文讲述的都是真人真事,但作者拙劣的写作安排,使得一切都变得虚假而不可信。
一、“懂事”:少年的老年化
这篇课文的核心人物,便是这个玩具柜台前的,名叫“小兵”的男孩。其突出的品质,用售货员阿姨概括的一个词,叫做“懂事”。
课文中,作者用“目不转睛”、“兴奋”这样词语,来表达小兵对汽车的热爱和欲求之强烈,是可信的。然而,当售货员阿姨建议小兵母亲买一辆的时候,意外出现了,小兵主动拒绝,态度坚决,完全出乎人们意料。“不,我只看看,不要妈妈买。”“不,谢谢,我不要。”男孩扔下这两句掷地有声的话,转身牵着妈妈的手,走了。请注意作者这里的安排,是小兵主动牵着妈妈的手,走出商场。作者笔下的小男孩竟然能轻易克服巨大的诱惑,他的理性有一种超越其年龄之上的成熟和强大!这跟周星驰电影《长江七号》完全相反,那里,是爸爸拖着哭泣撒泼的小迪,走出商场的。
姑且假定确实有这么一个孩子吧。他懂事,懂得体贴父母,但是他快乐吗?
懂事本身没有错,一个孩子较早的认识到自己的家庭现实,内心可能会有一些切实的隐秘的责任感,这会让他在以后的成长和生活里获得一种来自自身的力量。体贴父母,也是一种很好的品质,如果他能从体贴父母的过程中得到欣悦的体验,如果想到自己不买玩具可以节约钱给爸爸买药爸爸会健康起来,他为此而觉得快乐,那是最佳的结果。可是,从作者的描述看来,这个小男孩显然是不快乐的,他默默地看着柜台里的汽车,哪个小孩子买了车就跟上去,“目不转睛的盯着”。这是一个很忧伤的小孩子,内心承受了一大块缺失,我见犹怜。
于是,玩具汽车成了一种严峻的考验,在个体的快乐和父母健康之间,到底哪个更重要。可是,这种考验有必要吗?就像一个无聊的问题,明明母亲和妻子都很安全的一起在散步,却一定要问,母亲和妻子同时落水究竟先救哪一个?我觉得这种考验是成人的一个恶意情结,和鲁迅小时候那个遭遇一样。要知道,孩子对父母之爱无需经过考验,那是天然的情感。又则,更重要的是,孩子的快乐与生活的艰辛不构成绝对的矛盾。因为童年的快乐是孩子天性的产物,不是生活环境给予的。穷孩子会有自己的快乐,正如富孩子有他自己的忧伤。
基于此,最值得探讨的,就不是小兵这个人物了,而是作者刻意经营的这种“拒绝”背后,那种中国式的“克己复礼”的道德伦理。
作者让小兵克制自身的欲望——其实,拥有一件玩具的欲望一点也不过分——从而维护了“礼”这种价值规范。那么,小兵克制自己的愿望的依据在哪里呢?只能在成年人社会中。在课文中,这个所谓的“礼”就表现为社会外界加诸于孩子观念上的一种客观要求,比如需要孩子去懂的事,家庭的贫困,母亲的操劳,父亲的病……让小兵将外在要求,内化作一种道德自律。一个未成年的孩子,以克制自己正常欲求的方式,获得了诸如“懂事”、“孝”之类的名声和赞誉。也许,在这种赞誉中,小兵也能获得一定的成就感,但我怀疑,这种成就感是不是如同拿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,是一种简单而明亮的快乐?况且,这种赞誉本身,不就是成人世界的全体观念对孩子的塑造方式之一吗?
孙隆基在《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》中说到,在中国,一个人“老成持重”,是一种为大家称道的德行,因此,对于中国的青少年来说,“少年老成”是一个可欲的状态,它为人们所推崇。可以说,这种对自我欲求的克制,正是成年人的价值认知,这种价值认知,通过日常生活、家庭教育乃至学校教育的濡染,使儿童习渐,才造就了小兵这种“非儿童化”的行为。
康德曾说:“没有什么比儿童那种早熟的故作端庄或冒失的自傲更可笑的了。”(《论教育学》P22)但在中国,懂事这个词,一直是成年人对小孩的最大褒奖。因为在我们惯常的语境下,懂事远不止其字面的意思,更多的意味着一个孩子去懂得成人世界的人情世故或者生活艰辛。但我们没有认识到,儿童的天职便是游戏,如果假懂事之名,叫他们过早的承担生活之重,非但会剥夺他游戏的快乐,更是一种对童真的扼杀。
剑桥大学的麦克法兰教授在《给莉莉的信》中有一段话:“人类一向被定义为Homo ludens,这一拉丁语汇表示‘游戏的人’。游戏的特点虽不至于将人和其他物种截然区分开来,却在人类身上格外的发达。”而玩具,便是孩子游戏的天堂,儿童赋予了玩具以超越事物本身的意义,使生命充满意义和价值。有哪个孩子不对玩具垂涎三尺呢?小兵也不例外。可悲的是,成人正是以赞扬之名,剥夺了小兵作为一个孩童所该拥有的。
像小兵这样,只不过将这种成年社会的“礼”的道德诉求加诸于自身,对别人还不构成伤害。更可怕的是将道德的自律转变为他制和他律,这种图景我们并不是没见过,兹不赘述。也还会有一些年轻人,直接跳过孩童的纯真阶段,过渡到老年化的“老于世故”、“老谋深算”那一套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这些表现看似和小兵截然相反,根子却是一致的,均基于一种“少年的老年化”。怪不得孙隆基要说,中国的传统文化,是一种“杀子的文化”,扼杀其童真,何啻于谋财害命?
二、母爱:双重的贫困
这个故事最不能令我接受的,是作者安排的一个细节。母亲当着小兵的面,向售货员阿姨的解释:父病家贫,故小孩懂事,不买玩具车。
我非常不能认同作者安排这样的表达方式。为什么,非得当着小兵的面来讲述家庭的困境呢?虽说孩子还没有明确的经济观念,成年人的那种生活劬劳,未必有那么多的感触。但他们未必就没有自尊,未必就不知道,穷困并不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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